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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1章 碎金盞(1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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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奢的早飯仍舊是一整盆肉,他自己抓著刀一塊塊剔著吃,吃畢,把小刀“咣啷”往銀盆內一丟。琴盟和琴宜忙上前伺候他凈手漱口,琴芳用木碟托上了一把銀制細篦,青田伸手取過,“我來。”

她捏著銀篦替齊奢梳去那些沾在他髭須間的食物碎末,可她的神思卻不知在何處,兩眼木木的。馬上他就“嘶”了一聲,青田這才緩過神來,“刮疼你了?是我不當心。”

她的道歉並沒起任何作用,齊奢極度不耐煩地一把打開了她的手,“笨手笨腳,你還能幹些什麽?”

那銀篦被打得飛出去,掉落在鴨綠色的絨毯上。青田撫著兩手,滿臉失色,立在裏裏外外的侍從間。

齊奢的臉上像是閃過了一絲歉疚,又夾雜著某種厭惡。他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唇邊刮了刮,“人都到齊了,我先去取歡園,你晚些到也使得。”

琴芳已將篦子撿起捧走,青田瞄了她一眼,眼光就回落在自己綴珠緞子鞋的鞋尖上,“我不去了。”

齊奢扭過臉睇住她,“都穿戴好了,做什麽不去?”

“不想去了。”

“年年不都去嗎?”

“年年聽戲都是各有坐處,王公宗室成一起,部院大臣成一起,親貴女眷成一起,只有我是單獨一個人坐在湖邊的小閣樓上,即便不去也沒人註意到的。”

他的口吻立即又變得惡劣起來:“愛去不去。”

青田不語凝視著齊奢拂袖離去的背影。是一張精致妝容下的枯槁面頰,凝視著一襲華服下、一瘸一拐的步伐。

不到午時,樂聲就從湖那邊遠遠地傳了來。一群侍婢原本也已妝扮一新,只因青田臨時變卦而不能夠赴會,個個在心裏頭描摹著舞臺上的一出出好戲,不免有些唉聲嘆氣的。鶯枝本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和,見狀也不禁生起氣來,“偏就有那等輕狂人,喪眉搭眼的給主子擺臉色瞧呢!”

青田伸臂攔了她一攔,“王爺的生日,不可口出惡言。”隨後轉向諸人和顏悅色一笑,“大家夥都出去瞧瞧吧,不怪你們,這一年一度的,九城聲色盡萃於此,我平日裏不愛出門子,你們一年到頭也老跟我拘在府裏頭,好容易出來透透氣,是該瞧瞧熱鬧的。去吧,都去吧,我發話了,這就去吧。”

九琴婢面面相覷一回,究竟難為情地拜一拜,歡天喜地地看熱鬧去了。鶯枝望著窗下青田孤孤單單的影子,嘆息一聲:“娘娘……”

青田笑著搖搖頭,墜釵上的紫瑛石珠結在額前輕輕地拂動,“來,咱們也出去,隨便走走。”

鶯枝憋回了眼目中的一痕微紅,“嗳”一聲,隨著青田出了側門,往後頭的游廊而去。廊道長得無窮無盡,映著樹蔭投下的斑斑濃影。走了一小段,卻忽見有個梳著麻姑髻的丫鬟倚在廊柱邊抱臂發呆,正是九琴裏的梳頭丫鬟琴畫。她一見二人,趕緊迎上來,“娘娘出來散步?”

青田略帶不解地一笑,“你怎麽不跟著她們聽戲去?”

琴畫最是嬌憨爽直的,當下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攤,“王爺做生日,盡管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堂會,把北京城裏叫得響的角兒都集齊了,可年年都是那些人,來回也聽得煩了,更甭提那些教坊司排的的吉祥戲,端的是沒勁透頂。琴素她們幾個愛熱鬧,奴婢卻只嫌稠人廣眾的地方總有些汗氣怪味,不愛去的。只聽說今年有個新走紅的武生叫厲傳春,外邊傳得怎樣怎樣好,天上有地下無的,奴婢倒是想去一聞真聲。原說他也要來獻唱,誰知又說出了事兒,不能來了,奴婢也就沒什麽興頭了。依奴婢說,娘娘不去對得很,反正又不能同王爺在一處,孤零零地坐在那小樓裏,悶也悶死了。”

青田聽著聽著,只覺心頭猛一緊,虛虛地依然掛著笑,“那厲傳春出了什麽事?”

“說起來怪嚇人的,說是他在萬元胡同的華樂樓連演了三天戲,結果就在第四天清晨,一出門就被一夥劫道的給攔了,東西搶了個光不算,還把人挖了兩只眼,砍掉了右手。命雖是保住了,可就此再也登不了臺。嘖嘖,四歲進班子練功,十九歲這才剛剛成角兒,就完了。保不齊是哪個眼紅他的對頭幹的,真夠絕,”琴畫抱住了手肘抖一抖,“大夏天都噤得我渾身發冷。”

那日與暮雲去華樂樓聽厲傳春的戲,青田只攜了鶯枝一人,九琴均不知情。此際聽畢這一席話,青田和鶯枝對看了一眼,有些細枝末節的什麽飛快地在兩人眼神的交匯處閃過,青田的嘴裏湧起了一股鐵銹的苦味,不能深究、不敢細想。

取歡園的戲一直唱到入夜,接下來還有賜宴,等到宴會結束,一更已盡。然後又過了兩個更次,才見齊奢腳步踉蹌地進了清淑齋的門,滿臉上浮著笑,這笑臉並不能使青田略為寬心,他只是醉了。

她伸臂攙住齊奢,轉臉向周敦低問:“晚宴老早就散了,王爺在哪兒喝成這樣?”

周敦齜起牙,把手立在耳邊搖了搖,一副不堪言表之態。青田知道再追問下去無非是自討沒趣,三臺三天不重樣的大戲,滿城裏的名伶都齊聚此間,有的是腰肢巧軟的舞姬、珠喉玉貌的樂女、媚眼翻飛的小龍陽……還怕找不出人來陪著攝政王薄醉夜戰?她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糜艷的、淫狎的場面,是十幾歲的自己,身旁是惜珠,是蝶仙,是槐花胡同裏的香國姐妹,一群狂飲不歇的豪客正自她們的掌上、她們的口中,她們的乳間、鞋底……一口口地把酒咂下去,那些肆意而猖狂的臉,每一張,都是齊奢——

青田陡地拿手蓋住了眼顴,制抑著微微顫抖的聲音:“鶯枝,把王爺手裏的東西的接過去。”

齊奢的手裏握著一柄碧璽蟠桃玉如意,他嘿嘿地笑著,把它來回地揮舞,“當心,這是皇上所賜,上頭的刻字‘國朝護衛’也是禦筆,當心!”

鶯枝遞出兩手,慌亂地跟隨著齊奢搖晃不定的腳步和手臂。如意垂下的金絲流蘇從她指尖上劃過,鶯枝抓一下,卻抓了個空。齊奢松開手,如意掉下來,砸落在磚地上。

鶯枝伏下身去撿,手還沒碰到,人已仰出去。齊奢往她肩頭踢了一腳,一張醉醺醺的笑臉驟變得憤怒而狂暴,“混賬東西,讓你不好生接著!來人,拉出去杖斃!”

鶯枝癱坐在當地,駭極無言。

青田亦駭然不已,只強堆起笑臉上前拾起了玉如意,遞到齊奢鼻子下,“王爺別嚇唬她,不過摔了一下子,哪就值得上動用杖斃的大刑呢?瞧瞧,又沒摔壞。”

“沒摔壞?”齊奢撥開青田,手勢是醉漢特有的粗魯,“摔了禦賜的物件,就該死,若真摔壞了,那就是滅族的重罪。拉出去,杖斃!”

“王爺,是這丫頭不小心,可罪不當誅。罰她一年的年俸也就是了,小懲大誡。”

“一樣的話別讓我再三再四地說,小信子,你們都是吃幹飯的?進來,拖她出去。”

小信子果然領著兩名太監進了房,伸手去捉地下的鶯枝。鶯枝這才從震驚中恢覆一點意識,灑淚潸潸,“王爺!王爺饒命!娘娘,娘娘你替奴婢說句話!”

“住手!”青田喝止了小信子他們,繞來齊奢身前,她一手仍捏著玉如意,撐著另一手一起扶住了齊奢的兩臂,眼對眼地祈望他,“鶯枝是我的人,就當看在我的面子上,饒她這一回吧!”

“是啊王爺,”周敦在旁邊忍不住出口規勸,“就當看在娘娘的面子上,饒了鶯枝這一回,下不為例。”

其餘的丫鬟也抖抖索索地跪倒了一片,“求王爺開恩!”

仿佛是醉得站不穩似的,齊奢往前跌了一步,一手就勢捏住了青田的肩,“你們誰再敢替這臭丫頭說話,一樣都拖出去打死,讓開。”

“王爺!”青田的眼淚已在眼眶裏打轉,攥住了齊奢的袍襟跪倒,“三爺,算是我求你成不成?我給你跪在這兒,只求你饒過這丫頭一命吧!”

齊奢晃晃悠悠地低下腰,口中噴出的酒氣似濃重的烏雲籠罩在青田頭頂,“你給我讓開,甭多管閑事兒,今兒說什麽這丫頭的賤命也保不住。”隨後他直起身,向小信子把手一擺。

鶯枝哭喊了起來,在地下掙紮著,“娘娘,娘娘救救奴婢,救救奴婢!”

青田身一扭就把鶯枝攔腰抱定,從幾名太監手中死死地將她扯住,“王爺,王爺,求求你!不為別的,這幾天正替你做四十整壽,多大的喜事,就沖這個也該赦免了鶯枝!”

齊奢的口氣驀地裏聽起來平靜而清醒:“再大的喜事,也不赦十惡重罪,十惡的第一款,就是大逆不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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